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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等一個人,老闆娘

        「對不起。」我。
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「不用對不起,妳從未應允過我什麼。」他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對不起。」我哭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不用對不起,有些事,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了,努力是沒有用的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強忍著,不讓眼淚掉下。

        「對不起。」女孩子將臉埋在雙掌裡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不用對不起,不過妳要明白,有些事,是一萬年也不會改變的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他堅定地說:「我永遠都在等妳當我的新娘子。」




  「拜!別忘記明天要模擬考喔!」
  小青騎著腳踏車向我揮手,朝著不遠的火車站金石堂的方向騎去。
  
        「拜託,這種事怎麼可能忘記?」

  我嚷著,揮揮手,鑽進窄小的地下道裡,往光復路前進。

  每天打工,我並不覺得困擾或疲倦,反而是上學,唉。
  在台灣,高三的生活實在不怎麼彩色,美術課、工藝課、體育課、書法課、班會通通都是虛有其表的掛名,三不五時就有老師要借去考試或趕課,就算沒課可趕  沒試可考,他們也會來個請術科老師讓學生自習,好像學生沒有考上台大法律系,這些老師就會很對不起他們的大好人生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不過我念的竹女這一點就好多了,強調五育並進是竹女傳統的驕傲,連體育老師這種愛裝病的角色也不敢借課來考試。不過考試連篇仍舊是少不了的壓力。


  但很抱歉,我自己的人生,我想自己來。


  只有回到「等一個人」咖啡店,穿上白色、上面有幾點咖啡漬的工作圍裙,站在吧台後面,被甫烘焙完的咖啡豆香團團圍抱,我才能稍微喘一口氣。


  「今天氣色不大好?」阿不思罕見地問。
  阿不思常常一言不發,就算直到打烊她都像個啞巴我也不覺得奇怪。

  我想我懂得尊重她的沈默,因為她的沈默不只是個性,還有那麼一點智慧。


  「明天要模擬考,好煩。」我一邊看著貼在櫃台上的英文片語一邊調製炭燒冰咖啡。


  「要不要早點下班,我沒關係。」老闆娘笑笑,這陣子她在迷剪紙。


  我看著根本不打理店務的懶散老闆娘,她大我十歲,今年不過二十七,年紀輕輕就已養成什麼都沒關係的個性,我也知道她不介意。
  但模擬考就是模擬考,不會因為我提早回家它就不會考。

  「老闆娘今天心情特好。」阿不思開口。

  「為何?」我問,其實我也沒看過老闆娘心情真的壞過。


  「今天下午有個在竹科上班的工程師點了她的老闆娘特調,兩個人聊的可開心。」阿不思忍不住洩密,臉上笑的很開。


  「喔喔,原來妳今天剪紙都挑粉紅色的色紙,是因為談戀愛喔?」我跟著高興。

  老闆娘笑而不答,手上的剪紙好像是個傳統式樣的騎鶴老翁。

  「對方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啊?」我問。

  此時店裡只有兩個人,不忙,但透明的門外卻擠了五個高中生不停在嬉鬧擠兌,我立刻認了出來,是上次亂點「華山論劍之黯然銷魂咖啡」的那群,不知道他們又在計畫些什麼。

  「一個未婚、三十多歲的電腦工程師,今天下午正好坐在那杯肯亞的附近,兩個人、兩台筆記型電腦,好像事情永遠忙不完。」阿不思也注意到門外的那群小鬼。

  好可惜,澤于今天來過了。看來我今晚微弱的動力又少了一點。

  但我偷偷瞧著老闆娘剪紙的表情,真是有夠春心蕩漾。我原本鬱悶的心情逐漸紓解開來。


  店裡的菜單上,一直有個醒目的「老闆娘特調」項目,一杯九十九塊,附註寫著:可以跟老闆娘聊天,時間?咖啡喝多久,就聊多久罷。

  這是個謎。


  記得我忍不住開口詢問老闆娘的那天,是我剛剛錄取進「等一個人」咖啡店的第二個禮拜,一個天氣涼爽的星期六下午。


  在那天之前,有個剛剛返國任教清大的教授連續三天都來店裡坐,也連續三天點了「老闆娘不確定特調」。我記得他是個教物理的。


*************

  「所以,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,都可以用物理法則來解釋囉?」
      老闆娘好奇地捧著冒著蒸氣的熱咖啡。

  今天的咖啡是畸形的藍山咖啡,因為上面漂著幾片不知所以然的檸檬切片。


  物理教授的山羊鬍子微微沾到了咖啡,笑得很篤定。


  「也不盡然,也很不盡然,站在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角度來分析文本,妳剛剛短短一句話總共二十三的字,卻有四個矛盾點,或者說,有四個邏輯不相稱的地方,但如果依然站在愛因斯坦相對論的觀點來看,這四個邏輯不相稱的地方也就毫不矛盾地水乳交融,環環相扣無痕。」物理教授好像不字字珠璣就會死掉一樣。


  身為高中生社會組的我,在櫃台後聽得霧煞煞。


  但我也不信自然組的學生可以聽得懂。


  他根本只是個學術暴走族,不炫耀會死。


  但老闆娘卻沒有反唇相譏,了不起的涵養。

  她很自然地與物理教授從牛頓第三定律談到宇宙生成,然後又從演化論談到從電影「撕裂地平線」中由人工製造黑洞的技術問題,兩人時而開懷大笑、時而嚴肅皺眉,講到宇宙膨脹論的時候兩個人更是張牙舞爪的。


  我心中只有佩服的五體投地。


  然而,物理教授第四天卻沒有來,第五天也沒有來。

  第六天,物理教授來了。

  但他點的卻不是「老闆娘不確定特調」,而是阿拉伯摩卡爪哇。

  我想前幾天她沒有來的原因,多半是拉肚子,所以回店之後不得不換換口味。

  老闆娘那天的表情略微失望,坐在吧台上獨自翻閱新聞週刊,沒有過去小圓桌與物理教授聊天。

  物理教授的表情也感到不解,想要來場學術演講的慾望一直在他的臉上無處暴走著,喝完了阿拉伯摩卡爪哇後,物理教授失望走了,從此我只看過他兩次。
  我當然也感到很疑惑。

***************

  面容秀氣、幾乎不施脂粉的老闆娘年紀輕輕,雖然掛了老闆娘三個字,但行為舉止卻像個不打算寫論文的博士班研究生。

  她每天都在店裡看雜誌、看書、做小學生做的勞作,例如做燈籠或是用吸管蓋小房子等,從沒見過她為客人斟上一杯咖啡、或收拾客人用過的杯碗殘餘。


  唯一說得上「打理店務」的部份,大概是老闆娘偶而會帶些小擺設做點修飾,卻也稱不上什麼工程。

  但,老闆娘每天都會親手準備一點特殊單品咖啡的材料,等待隨時沖上兩杯。
  其全名「老闆娘不確定特調」,簡稱老闆娘特調。

  不確定三個字,是因為老闆娘沖泡咖啡的技術比我還不穩定。


  老闆娘用手動磨咖啡豆的樣子,像極了在月亮上搗藥的玉兔,既笨拙又可愛,但磨出來的咖啡粉總是粗細不一,故意搞砸似的。然後是沖泡的過程,不管老闆娘用的是咖啡壓濾壺、滴漏式咖啡機、摩卡壺、濃縮咖啡機、虹吸式咖啡壺、甚至是單純的布織濾網,她都表現的像是第一次使用那麼手法拙劣,不是讓咖啡粉浸泡過久,就是將濾孔開的過大,總之每一次煮出來的咖啡都無法保證品質,難有佳作。


  我懷疑這間店沒有阿不思的話,大概撐不到三天就會倒閉。

  特調兩個字,當然就是老闆娘親手烹製的別出心裁。

  有時候在味道芬芳、生氣蓬勃的肯亞咖啡上放幾片詩情畫意的玫瑰花瓣,或是在略帶酸味的哥倫比亞中沉入幾顆酸梅,也曾做過胚芽咖啡之類乍聽很正經的怪東西。這些還算是好的,有一次我還看見她在原本就具有甜味的黃金海岸綜合咖啡中,放入一粒剛剝完皮的橘子,她竊笑的表情讓我覺得她、根、本、就、是、故、意、的。


  這些怪現象我當然也跟家裡的人提過。

  「妳們老闆娘好奇怪,我看,我找個時間過去點那杯老闆娘拉肚子咖啡,順便問她為什麼要那麼奇怪吧。」爸爸聽我敘述完,這樣下結論。


  「外星人,一定是外星人。」哥哥也一樣。


  「妳在那裡打工真的沒有危險嗎?她會不會私底下跑去縱火?」媽媽總是過分擔心。


  「其實老闆娘人很好,每個人都有奇怪的地方啊,就像哥,他才是最奇怪的人,但因為跟我們住太久所以你們都沒有發現而已。」我說,靜靜看著哥,他正在客廳刮腋毛,一臉白癡地笑。


  而每日一變、只賣九十九元的老闆娘不確定特調,每天只與一個有心人分享。
  誰沒有口福點了,就可以與老闆娘共同享受一杯咖啡的聊天時光,當作拉肚子的補償吧。

  就在那天,物理教授喝完奇怪的阿拉伯摩卡爪哇、起身離去後,我終於忍不住走到落寞的老闆娘身旁。


  「老闆娘,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?」當時我剛入店沒有多久,其實不大好意思詢人隱私,但我已壓抑不住心中的好奇。

  「妳想問我,我每天那麼無聊沖兩杯難喝得要死的咖啡,是什麼意思吧?」    

  老闆娘將臉從雜誌堆裡抬了起來,她的笨拙只存在於沖泡咖啡時的刻意。

  「對啊,我才來幾天就覺得好奇怪,老闆娘,妳為什麼每天都要親自煮咖啡等客人,有時候快要打烊了,還看見妳戀戀不捨地坐在圓桌子旁等人點老闆娘特調,有客人點了,那一天妳好像就會很開心,如果沒有,妳好像會蠻失望?」我問。


  老闆娘假裝祕密被發現,賊賊地笑著,然後完全忘記我的問題似的。

  就這麼過了十分鐘。我,當然也不好意思繼續追問。


  但我一直有預感,將來有一天這個謎終究會解開。


  解開時,我就能看見老闆娘藏在慵懶背後的,那雙明澈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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